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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瑜:红枣随想录

时间:2009-4-10 15:38:11  作者:   点击:

 铁 血 丹 心——红枣随想录

 

枣花篇:孤崖一枝花

    在我的影集中,有这样一张照片,是以红枣林、黄河水为背景拍摄的。这是我在吕梁柳林三交镇黄河岸边的留影。我倚在黄河渡口的巨岩上,象偎在群山的怀抱,我的身后,黄水长长激流翻滚,身后远处有辽阔的山脉,脉岭上是片片绿盈盈的枣树,枣果笼盛,枣树虬枝盘旋,直插云天。

    这桢照片唤起了我多彩的回忆,他将我拉回到晋陕故道黄河岸边,将我拉回故乡的枣树林中,枣花香里.

    越接近柳林故乡,便越能清晰地呼吸到扑面而来的鲜活湿润的红枣气息,在中秋十月枣收季节,看那缀满枣果的枣树吧。娇嫩饱满的枣果像红登登的小灯笼,每一枚枣子都闪烁着通红通红的新鲜的色彩,鱼鳞状的苍褐色树干被点点阳光照耀得绚烂之极,从树叶间筛下的花花达达的亮点,跳跳跃跃地洒在人们的身上和脸上。

    故乡的枣属于木枣,又叫滩枣,它生长于黄河滩中,黄土地上。黄土高原的大陆性季风,昼暖夜寒的冷凉气候赋予了它甜美的果瓤、丰硕的果实。我童年在柳林乡下常住,和小伙伴们最喜欢吃的果品就是红枣。枣子熟了,外婆外公摘回来,孩子们一人可分得一大把,又耐嚼,又解饿。光枣子的形状就让人心动:肥嘟嘟、红艳艳,活脱脱一个胖小子。张口咬下去,那个脆生生,那个香喷喷,碰到舌上那个酥软甘甜!就嘴吃也好,酿在酒里也好,放在舌尖上含着也好,都令人乐而解颐。

然而与红枣相连的童年也不尽这么美好,花开花落,云卷云舒,呵,枣树,只有你最清楚我的小村是怎样艰难地迈出悠长苦涩的历史。

门前的枣树你一定记得,你婆娑盘旋的枝干,宛延曲折的藤须,满树绿叶,秋来灿若明霞。那天黄昏,云空洒落了一阵晶莹的小雨。雨后满树的枣子,一嘟噜、一嘟噜地炸开了,大红布般地裹在枝头,又像满天的繁星。外婆提了自制的长凳,带了长木棍,伸到树上去,一下一下地击打枝叶间的枣子,枣儿落在地上,收回后可以换钱,可以换油,当然也可以换钱买衣裳穿。可木棍太粗太糙,几根木刺扎进了外婆的手指上、手掌里。外公和舅舅正在田间劳作,我拈起缝衣针,大人一样给外婆挑刺,外婆的手是怎样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啊,如一根根饱经风霜的枣树杈。我年龄小拿不住针,颤抖的针尖捅进外婆的指尖。外婆不掉泪,我却哇哇地吓哭了。

卖过红枣后的夜晚。农屋中。桌面上是一叠小面额的毛票,昏黄的油灯闪烁着希望的光芒,外婆瘦小的身影映在土窑洞黝黑的墙壁上,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希冀,饱含着人生的艰辛,她脸上镌刻着疲惫,也熔铸着几许神圣。数钱的手颤抖着,象是抚摸着一个遥远的梦境。我那时还不能完全读懂眼前的这一切,但我的姐姐们显然被这个场景震撼了,她们都情不自禁地哭起来。

我永远忘不了这次收枣,也忘不了外婆数钱的神色。这是特定历史时期艰辛岁月的生动缩影,时代的脚步留在大地上,时代的印记也留在了每个人的心坎里。

但红枣仍然是个美好的东西。《辞海》中对枣子的注释为:“果木名,鼠李科,落叶乔木。核果长圆形,微嫩时黄色,成熟后紫红色,原产我国,品种颇多。可供食用,亦可入药。木材坚硬,可供雕刻,或作车船和家具等。”透过这些美好的字眼,可以看到枣这果品,在科学界和人民群众中是多么深受喜爱啊!

翻开《尔雅》,对枣有较早的记载:“棘实谓之枣”,同书进一步解释道:“大者枣,小者棘,盖枣性重,乔棘则低矣。”

红枣自古以来就是我国人民喜欢食用的一种上佳果品,可供观赏,还可用于医药,按《本草纲目》的记载,大枣的性味功用为“甘温,健脾胃,调和百药。”李时珍认为大枣可治“脾胃虚弱,虚损”,许多中医所开理胃和中的药方上,往往用大枣作引,这些都很可以说明红枣的药用价值。

因此,时光荏苒,红枣因其气、色、形、用,逐渐由食用果品而变为一种馈赠佳品,寄寓了人们喜庆、和平、美好、祝福的心理与愿望。翻开古籍〈礼仪.士昏礼〉,有以下记载:“妇执舅用枣栗”。疏云:“以枣自谨饬为义,枣,早也,栗,肃也。”同书〈聘礼〉云:“夫人劳,摈使下大夫劳以二竹篥,兼执之以进。注曰,“右手执枣,左手执栗。”疏云:“枣美,故用右手也。”请看,上古的婚娶图画,与今日三晋腹地婚俗习惯何等相似,娶媳妇时,媒人要担着满满竹篮的红枣用作聘礼,而新娘出嫁时,也要手握枣栗以示恭谨。这一切,都因为“枣美”。

而红枣对我的美好印象却不止此。几年前,我还在吕梁日报做记者,沐风栉雨奔波采访。一日车行山道中,四周荒芜寥落,只见崖上一株小枣树,小小的花瓣青翠欲滴,向着路人迎笑。详细一看,此树根生于石罅之中。不禁叹异,想值此贫穷旱瘠之地,尚有此花此树。置一枣树于热闹场中花亦开,使其生万山丛里花亦开,甚至置其于孤崖顶上,不闻不问而花亦开。然后知枣树性之坚韧而生命力之顽强也。

然后是考研、读研,开始我学术生涯中新的征途。本科毕业凡八年之久,要摘取硕士研究生这粒学术桂冠上的明珠,对我来讲别是一番考验,英语从大学四级开始学起,文史学科完全是新教材,新编排,我唯一的优势就是理论基础好,有长期文案工作的实践技术。但就是凭了红枣树“孤崖一枝花”的拼搏精神,我知难而上,顽强进取,终于昂首挺胸迈进了山西大学研究生院的大门。三年博闻强记、广摘约取,奠定了较为宽广深厚的社会科学理论基石。

山大读研三年,经历名师可谓多矣。我的导师王醒先生,本科时即为我中国文学史的授课教师,并且主讲新闻写作学。忽忽多年,王醒先生竭其心力,创设山西大学新闻传播专业,传授文化传播规律,桃李遍及天下,主办文化理论刊物,继承华夏国故,编辑新闻文选,嘉惠后生学人。

我这番返校重晤先生,先生已逾天命之年,彬彬文士,丰神气爽。即使面对听讲的研究生,先生依然治讲认真,乐育人才,批改作业,尤见精心,词句欠妥,时为补正。若见佳构,必有好评。

王师首次讲课,便曰:“我请君每人作通讯一篇,半日调研,半日交稿,以为见面之礼。“此言一出,满座皆惊,弟子门生中多为本科生直升硕士的,未尝经专业练习,未免神色惶惶。而我,怀经年之技艺,自是不声不响,胸有成竹。果然,交稿后,王师大喜。批曰:”文气凝重,多有可取。”先生赞誉,实为鼓励,我与诸生怎能不好学。

王醒先生,于山大文学院中静心修持,长年苦心孤诣,献身文化传播事业。山大新闻传播专业,于1993年独立办学,发展至今一跃而成为省立大学中之执牛耳者,拥有硕士学位授予权,王醒先生居功至伟。想先生经年之中,筚路蓝缕,在书海学林中奋楫跋涉,其情其景,岂不也是“孤崖一枝花”。

仲春四月,在微微春风中,山大校门侧,望见先生骑着单车,微微佝偻脊背,从校门口缓缓驶入。不知怎的,忽然想起了孔老夫子,想起了曾点,想起了孔门诸弟子“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”的诲人不倦,又想起了山道边孤崖上的那株枣树与它淡淡的枣花。

秋季师生聚会时,我把放假时从家乡带来的鲜枣装成几个小袋,分别送给了我的老师王醒先生、郝全梅先生和李雪峰先生。在学术道路上,他们是我的领路人,一个又一个,一代接一代,飘然而来,翩然而去。留下的是一盏盏青灯,一卷卷典籍,留下的是惠及三晋的衣钵传人。而对于这些长者来说,更是留下了一个特定领域的耕作标识,一个人文精神的皈依佐证,一种长久的属于黄土与黄河的希望,一种不息地祈繁倡盛的记忆。

故乡的枣树仍然舐风蘸雨,在悠悠蓝天上默然划过,从不想在《百花传》上记下一笔。且把那世俗的繁盛都看作是拈花浅笑的流光疏影吧,承受过风雨考验的文化灵魂,最终总要归结于冷静后的思索,上升为清寂后的勃发。

 

枣树篇大地山河

    枣树实在是不平凡的。枣树、高原、黄河,这是晋西大地上最美的风景。

当汽车在长缎似的三百里沿黄公路上奔驰,扑入你视野的,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毯子。黄的,那是土,未开垦的处女地,由几万万年的自然伟力堆积而成的黄土高原;绿的呢,是枣园,是枣林,和风吹送,翻起一簇簇造浪、一片片红波。金黄和碧绿都纯净得毫无斑驳,因了黄色,色彩单纯到了圣洁,点缀了碧绿,气韵委和到了崇高。

住在黄土高原的人们,不能想像江南水乡居民的生涯,何为“暮春三月,江南草长。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”?总是难以构成一幅完美的图景。也难怪,大自然赐予这里的,曾是怎样的荒凉、偏僻与粗犷啊!晋西高原虽苦焦万般,贫瘠异常,世代繁衍于此的人们,却也冷热由心,爱着恨着,更有生命的坚韧与开阔啊!

曾几何时,黄土山梁上呈现孤绝旱象,全在于水的缺少。这里风尘四季不绝,树木难得一见,偶有几棵杨树、杏树、柳树,多呈丑陋壮。生灵饱经无水的磨难,对水的痴心渴望,胜过了一切。在柳林、临县北山地带,靠旱井取水以维系生存,家户的门可以敞开,旱井水窖要是一定要锁上的。水窖旱井形似埋入地下的坛子,十分硕大,内壁以胶泥涂抹,窖水皆为天赐,落雨存雨,降雪则扫雪入窖。几场雨,几场雪,就够了一年的过活。井是有的,深达三四十米,井绳为棕绳,有胳膊粗细,打一桶水,得两三个壮劳力才能担当。  

兹情兹景,你的心里也许会觉得有些疲劳,你的眼睛也许会觉得有点倦怠。悲天悯人!可不是,悲天悯人,有一点罢?

然而刹那间,要是你猛抬眼看见前面远远地有一排——不,或者仅仅是三五株、两株、一株棱角森森、剑戟峥嵘般树木的话,你那恹恹的莫可名状的情绪又将如何?你会不会低低地轻呼一声?

那就是枣树,黄土高原极普通的一种树,又是如此不平凡的一种树!

他的主干粗壮坚韧,它的枝丫虬曲盘旋,它的皮,斑驳着长满鱼鳞状的晕圈,泛出紫褐苍健的颜色。这是在高原的风雪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,这是漫随地缘不择水土默默生长的一种树!它棱角分明,奋力上扬,不折不挠,对抗着强悍的西北风。

枣树是不平凡的一种树,它有极强的生命力,磨折不了,压迫不倒。就和生于此长于此的山民相似。大苦之地,人们在物欲的清寡中精神坚挺,反而保存了至真至纯的成分,抵达了人类生命存在的本源。我看见人的脸面,因风沙的吹刮而棱角分明,也因为日头暴晒而黑里透红。男人雄壮,女多水灵,色调单一的环境,反衬托了生命的美。女人衣穿大红,头巾鲜极艳极,十分惹眼,近观皆软腰,大眼,手上戴银镯,极具风情。这里的民歌远近闻名,不论是道情、秧歌,还是信天游,都是天地生成,源于骨血,主唱者唱完一段戏文,到尾声便扯嗓子唱起无字无词的调门,调门撕心裂肺,摇天入地,回环不绝,唱者唱出了人生三味,听者也似乎进入了无我状态。

黄土、枣树,这已不是一个虚幻的形象,它可感可亲可触摸,小而言之,他是一株树木,一脉山峰,大而言之,它就是故乡的缩影,是祖国和民族的象征。

很多年前,当日寇践踏我们的大好山河时,诗人艾青写过这样的诗句: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.”当时读这样的诗句,曾使很多心怀忧戚的中国人珠泪盈框、热血沸腾。时至今日,读这两句诗,依然让人怦然心动。为什么?因为人们对土地,对故乡的感情依旧。谈到土地,谈到枣树和红枣,就使人很自然地想起与之关联的一切,古人说“血土难离”,这是发自肺腑的声音。

 这几年,由于工作和学业的关系,我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。太原、北京、上海、苏杭、西安、成都,处处留下了我的足迹。每到一地,漫步在流光溢彩的繁华都市中,嬉闹着、欢笑着,然而却总觉得缺少点什么。细细琢磨,是缺少故乡的风土,故乡的气息啊。走进大超市,在琳琅满目的馔食美味中,只要眼光接触到红枣,不管是原生的,还是加工包装的,只要是山西枣、吕梁枣,我都要用眼光、用手掌抚摸好大一会儿,才轻轻地走开。是啊,在欣赏它、触摸它的时候,我似乎听到了故乡的黄河水拍,闻到了故乡的红枣吐香,那是来自故乡的问候和召唤啊!

那是远在几千公里开外的长江之滨——上海,遥见一座小饭馆,我们推门而入,拣价廉的菜肴,各自点了一份。柜台后面坐着一位老者,他不理我们,我们也不理他。待我们吃过了饭,那位老者缓步走来,轻声问道:“你们从山西来!吕梁家吧?”

浓重的吕梁口音告诉了我们彼此的来历。老者变得非常热情,他问我们来上海做什么,当得知我们正在学习深造时,他向我们敲起了大拇指。老人说:“我离开老家四十年了,从没有回去过,看到你们,真像见到了亲人。”他回到里屋,取出了两袋塑料包装的大红枣儿给我们,说;“吃吧,可能你们不稀罕。对我,可是珍贵着呢,每次买到家乡的红枣,都要保留很久,快霉烂了才吃. ”付账的时候,老人摇头,摆手,就是不肯收钱。说:“都是吕梁家啊,西山上出来的吆!”

我们称谢后刚要出门,他又喂喂地把我们喊住,将刚才塑料袋中余剩的红枣,满满地抓了两大把给我们。

现在我讲述这个故事,似乎更明白了沪上吕梁老人的心情。每当看到红枣,见到老乡,就使他想起了故乡,想起了家乡的田野,家乡的河流。夜里做梦时,他会回到故乡来,看到他熟悉的土窑洞、红枣树,听到鸡飞狗咬,喜鹊在屋顶不停地叫.怀揣着家乡的红枣,即便浪迹天涯,故乡也不会在记忆中黯然失色。想起了这位沪上老人,我又想起了艾青的诗句: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.

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里,徘徊在黄土梁的枣树下,我看见枣树卵形的叶片熠熠放射着亮闪闪的金光。一阵秋风掠过,摇摇荡荡的树冠竟象一支毕毕剥剥燃烧着的大火炬,辉煌之极,壮观之极,我被深深地震撼了。红枣树,黄土地,我脚下的这片土地,集合了黄河沿岸无数高山和平原的土和沙,这是经过千年万代的积累和沉淀而形成的土地。历史中所有的辉煌和黯淡,都积淀在这土地上,历史上所有的音容笑貌,都融化在这土地中.

我们都是黄土地的儿子,都是枣树的儿子,黄土和枣树就是我们的母亲。一个淡忘了母亲的人,不思回报母亲养育之恩的人,不是一个高尚的健全的人。人们啊,请记住,你的根,深扎在故乡的母土之中。只有把根深扎进生你养你的土地,你的生命之树才能枝繁叶茂,开花结果.

 

枣果篇:书剑英雄

   我的故乡柳林镇,古属永宁,今隶吕梁。清河两岸枣树成荫,柳树成林,因名柳林。民国以降,太军公路开通,商驿骡马往来不断,东起太原、京津,西迄青海、宁夏,客商纷至沓来。开埠以来,商行林立,矿产日隆,繁荣之貌,盛于一时。

在暮色苍茫中领略柳林古镇的参差小屋、枣树虬龙,于古巷逡巡驻足,就想触摸一下煤海的根源,枣乡的血脉。一下子想到了那个人,他的事迹,他的英名一次次地撞击我,撕扯我,轰击我。那是一个儒雅的形象,一米七几的身材,黑而明亮的眼睛,爽朗质朴的笑容。他是激于民族大义携笔从戎投身革命的俊杰,他的身上焕漫着古之名将智勇双全的忠勇之气。他,一个在革命的战场上自称为“土豹子”的柳林人。

这就是贺昌将军。

在秋日的午后,我走到县城郊区五里之外的贺昌村,探访将军的故址和遗迹。贺昌的纪念碑高高矗立,空寂的广场被四周屋脊无言地围拢,愈加空旷。一个耳朵不好的老人告诉我,几十年了,这个地方一直就是这样,孤独而挺立。

空地不远处的田垄上,有枣树在强健地生长。我走在树影下,用自己的体温感受一下曾回响过将军儿时脚步和呐喊的土地。这是名副其实的枣树的故乡,时值秋日,枣花丛丛显露着生命,柴草垛、河畔沟渠、清天碧空,青的粉的升腾如烟雾。枣香遍四野,乌金遍地藏,就是这块富庶而平静的土地,曾经走出了这样一位气贯长虹的血性男儿。历史上的殷殷血迹都早已被时光冲淡了,只留下追思与怀想,不停地叩击我那页紧闭的心扉,直扣得它石屑飞扬。 

柳林人喜欢红枣,也喜欢书籍和文化。我以为喜欢枣树,是一种乡野的高洁拔俗,枣树本身是高傲的,有点冷而且苍峻,但外红内甜的枣果,默默地付出,供人以甜蜜,本质却是热烈,是柔软。

贺昌对枣树是熟稔的,是舌含红枣长大的,但贺昌无疑则更爱读书。

贺昌五岁而启蒙入学,至二十九岁牺牲,他常是枕着书籍入眠。从离石县立高级小学,到太原省立第一中学,再到上海大学、安源煤矿、中央苏区,他挑灯夜读,枕戈待旦。与中国革命史上的诸多领袖人物相似,贺昌精通经史子集,也到过东洋西洋,他学识博如海,业绩高如山,然而它却总是那样平凡,平凡得一如书院中的一位儒雅士子。

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文弱书生,在华夏沉沦,帝国主义虎视眈眈之际,拍案而起,投笔从戎。在寒窗苦读之时,已在究天人之际,穷古今之变,研究军事政治,希望大鹏一日同风起,为天下黎元争解放、谋幸福。

我的案几上摆有贺昌早年的一篇小文,照录如下,可见将军平日所思所想。

余每课毕,常思古今英雄之成败,不在乎武力之若何,而在乎诚朴也。宋将岳飞,以少数之兵力败胡人精锐之师,卒论者谓岳氏善于用兵。以余考之,诚朴故也。克诚能取信于人,而军令易行,朴无奢华之气,而军士能专志于故,上好下和,良其致胜,有以也。故岳氏虽已往矣,而吾人视之如有日月,岂无鸣得而然哉!故余谓诚朴者,英雄之本色,建功立业者,当有所取法矣。”

矜气节而尚勇毅,喜欢干大事、成大局的贺昌就是这样知行合一,他认定了马列主义,认定了武装革命的道路,就持之不易,行之不悔,“一意干将去”。柳林人倔强而又灵动,不胜不归的心劲体现为一种比山椒更辛辣,比枣核更坚韧的硬汉精神。

当书和剑到了一定时候,便如解牛的庖丁,身边万物皆可为刃,手断合抱巨木。我想所谓的剑气杀人,那庶几近乎贺昌革命气节的境界,他以浩然之气,以柳林枣乡特有的那种忠烈血勇,虎口一吐,就是半部凛冽的山西革命史,苏区战争史。

贺昌将军以书剑蹈海喋血,建团斗争几死于太原府,五卅运动几死于上海滩,八一起义几死于南昌城,反围剿失利,留守苏区时马革裹尸,也仅仅才28岁朝阳般的年华。贺昌本是七分侠士三分士子,是马列主义的甘醇玉浆引领他走上武装革命的道路,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斗士。真正的革命家并不怕死,他怕的是死于无名,死于无味,死得毫无价值,死如鸿毛之轻,如灰尘草芥般微不足道,而赣南天门嶂一役,将军的血性和天性,乃至他渗透骨髓的那种吕梁人的呐喊,终于恣肆汪洋地发挥到了极致。

宁作飞灰,不作浮尘,贺昌的死是死得其所的。我们所惋惜的,不是他为民族而流血五步,但他天门嶂畔的一腔碧血,有多少是洒在了错误路线的影响下。贺昌将军,既是牺牲在国民党反动派进剿军队的魔爪里,也是牺牲在左倾冒险机会主义的错误路线之中。

1934年,蒋介石出动重兵对中央苏区实施第五次围剿,而红军的最高指挥者李德、博古等人,却忠实地维护当时党中央的左倾冒险主义路线,在指挥红军作战中,采取集中对集中,堡磊对堡垒、阵地对阵地的对攻方式。拼消耗、拼兵力,正面应战,短促突击,这种完全违背辩证法的军事战术使本就寡不敌众的红军屡屡受挫,伤亡惨重。中央苏区面积大幅缩小,红军兵力大幅减少,最后不得不放弃苏区根据地,实行战略大转移,也即长征。

时任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贺昌将军,早已看到了李德、博古等在军事战争中的指挥错误,他认为,敌人愈前进,兵力愈分散,后防愈空虚。而我方的游击战争能在敌人的边远后方扩大起来,并借机歼灭敌人。作为红军高级将领,他提出了“把发展游击战争提到政治工作最高点”的观点。在领导层内,他也几次对博古等人提出建议和批评,然而这种建议被掌握大权的领导人称为退却主义、逃跑主义。贺昌只能保持沉默与服从。

红军长征即将开拔,总政治部带同《红星报》编辑部,随军战略转移,编在中央第一野战纵队第二梯队。第一野战队,代号又叫军委红星梯队。值得注意的是,就连当时正受批评,在〈红星报〉任编辑的邓小平,也获准幸运地随军转移,而贺昌则被留下。

当时的情况是,出发长征的是红军主力,留下来的多是老弱病残或犯有错误的同志。作为留守苏区分局主要领导之一的贺昌,不可能没有不安的感觉。出发意味着生机,留下,则意味着选择死亡。作为坚定的共产党人和红军干部,革命性纪律性决定着贺昌,不论多么委屈,多么不情愿,也要留下来,义无反顾地继续革命。

那是何等苍凉的一幕景象呵!负有腿伤的贺昌将军手拄木棍,伫立在云石山路口为远征的主力红军送行。与博古、李德、周恩来、张闻天、王稼祥、毛泽东、朱德,与一位位长期同甘共苦的同志一一握手道别,话是极少的,心却是滚烫的。红军队伍肃穆安静,悄悄地开拔,慢慢地融入远方苍茫的暮色之中。秋风瑟瑟,落叶萧萧,走的人,留的人,心中涌起的都是对于前途莫名的怅惘。而留下来的人所面对的,还有即将到来的更为惨烈的生死考验。留守者中,除了贺昌,还有项英、陈毅、毛泽覃、瞿秋白。

在大厦将倾、军队覆亡的关头,有的人选择的是逃避,更多的革命斗士会起而抗争。贺昌将军是在事不可为的情势下,慷慨任之,决意舍一己之身,做一番万夫莫当的事业。贺昌着手的第一项工作,就是帮助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克服害怕困难悲观失望等错误思想,坚定革命必胜的信念,巩固留守的部队。他起草政治教材〈巩固我们的部队〉,他签发〈关于严格部队纪律,反对游击主义坏风气的训令〉,要求红军部队和游击队不管在任何情况下,都必须严格遵守“三大纪律、八项注意”,保持红军优良战斗作风和铁的纪律。

193523月间的贺昌,不过29岁,他本是天才轶荡,而且魄力绝伦,满怀豪情盛慨,日暮途远,大任在肩,贺昌决不会轻易逃避。

于是终于有了五路突围中的那一幕:39,国民党军向红军突围部队所在的上平村发动大规模进攻,贺昌将军、周建平大队长带两个营(实为五个连)作为先锋部队率先突围,当弹尽粮绝的红军战士看到贺昌将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,个个如虎入羊群,撕咬腾挪,拼杀声惊天动地。

仁风山区与会昌河之间,贺昌率领先遣军在枪林弹雨中反复拉锯冲杀,从黑夜战至白昼,将打散的部队收拢到会昌天门嶂。

10日,贺昌将军率领部属再次与敌展开激战,天门嶂山上山下,枪声大作,部队很快被打散,山岩边、沟溪畔、从林中,倒下了大批英雄战士的身躯。腿部已经负伤的将军身中数弹,倒在血泊之中。

当贺昌从昏迷中醒来,他看见凶恶的敌人已嗷嗷尖叫着逼近他的身旁,“抓活的,抓活的”,一片鬼哭狼嚎。贺昌将军是断断不能做俘虏的,他高呼一声“红军万岁”,用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,射入了自己的胸膛。

贺昌将军临死前的“红军万岁”,是一种革命的信念,更是一种悲壮,还没有看到敌寇溃败,大地光复,自己却舍命疆场,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。

革命者是应该战死沙场的,贺昌将军投身革命就是提着脑袋去拼去杀的。在中国,从来孝优于忠,忠孝不能两全,两权相较,大部分国人选择孝,少数人才象岳飞、贺昌将军那样,对父母没有尽孝,先去尽忠。贺昌将军殉难时,其父贺雨亭先生年逾六旬,备尝老年丧子之痛,其妻黄慕兰时年仅28岁,华年丧夫,唯一存世的儿子贺平,仅仅4岁,尚不解生离死别,即与父亲阴阳睽隔。

我在想象中复原将军捐躯时的行迹,牺牲地的坦坦平畴,默默群峰,些许的萧萧落叶,袅袅寒烟。我热血荡漾,但又怅然若失,胸中块垒层叠,肇致好一阵抵膈之痛。将军是从枣乡中出发行走革命的。从枣花中来,在黄叶中逝去,轻轻地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,而身周的大蒙昧、大酣沉、大嬗递,才终于艰难地浮出海面,露出冰山下那光亮的一角。我仰天试问苍穹,将军临殁时的日日夜夜,他可否听到故乡黄河的波涛声声,可否想起了故乡的枣香阵阵,枣果沉沉?

贺昌将军剑胆琴心,侠骨钢肠,投奔革命十六年间,他如何淬炼自己的身心,先是寒窗苦读,于学无所不窥,然后奔走南北,经略天下,足迹遍华夏,抵掌好谈兵,成就文武全才,终于知行合一,浩然一曲之正气长歌。他仰慕文天祥的千古不屈,又何必怅叹知音不同时,只要手抚铮铮弦索,即能听到彼此心灵金玉相振的锵锵和鸣。

19351月,贺昌牺牲前2月,长征途中的中共中央在遵义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。结束了王明“左倾”机会主义在党中央的统治,事实上确立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路线在党中央的领导,中国革命和工农红军开始走出低谷,开始从胜利走向胜利。

异乡的南国,无命亦无憾的英雄伫立在历史的西风残照里,怒目圆睁,笑目亦圆睁,那一阙血色风景画上后人的心头,何等凄凄,何等悲壮。多少次血沃中原后,寒凝的大地终于发出一星星春华。贺昌将军是用一腔热血浇灌脚下热土的,从小颠沛流离,辗转沟壑,这样具有狂飙性格和浪漫情怀的英雄,生命犹如风中之烛,燃烧得这样快,熄灭得这样早,赍志以殁、英年早逝这八个字,是英雄留给后人最苦涩的回味。但是,内在枣树般的心理品性和地域性格规定着和制约着他,这根深蒂固的文化脉搏在贺昌将军早逝的年轮中,也在他的红枣情怀里熠熠闪烁。无憾的英雄,受枣乡后生一拜,为革命,为战争,也为我们历史的血脉。

(作者是市直文艺支部会员) 

(网络编辑:李媛)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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